*字数三千三
*瞎写凑一篇
1、
他大概知道,自己待那个人是怎样一份感情了。
兄友弟恭是假的,克己复礼是假的,剖开自持隐忍的克制和温雅守正的假面,他方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
是爱慕,爱到深处掩不住的三分春色,化不开的浓郁情意。清醒,沉醉。
怎么会这样?完全失控了。他像是没有牵线的风筝,独自飘零最后沉落在尘土之下;又像脱缰的马匹,义无反顾坠下高崖。
一晌贪欢,不知身是客,不可不可。【1】
那个人眼角眉梢的寸寸笑意一直蔓延开来,绘于他蘸满艳红浓墨的笔尖,丹砂朱唇,凝成不褪色的血。
他双手颤抖,殷红墨汁便洒在画轴之上,铺满了画中人胸口盛放的金星雪浪。
2、
实在是一张讨巧的脸。
美人尖下画着一点丹砂,衬得白皙面皮愈发漂亮,眉如柳叶,口若含英。面部轮廓柔和清丽,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左脸颊处有颗淡淡的酒窝,不太明显,却暗地里加了两份稚气可爱。
他缓步走来,笑道,“二哥这画真好。”
画中白雪皑皑梅枝枯瘦,远山浅淡净水无波,虽有千里冰封却无半分凛冬寒意,舒朗放达,一派闲适,意境开阔,笔迹遒劲。
是上上品。
蓝曦臣将画幅展开,兰陵冬景一览无余,他道,“阿瑶若喜欢,便赠与阿瑶了。”
金光瑶笑答,“二哥知我。”
知我不慕少艾慕君子否?
3、
如蛆附骨,思念入髓,痛亦入髓。
龙凤烛,双喜字,凤冠霞帔,江河日月。
皆是无边血色,彤云漫天,华服遮目,丹墀铺地。忽而银光乍现,剑刃划破层纱叠幔,刺入一人心口。
愿你夫妻貌合神离,愿你夫妻同床异梦,愿劳燕分飞,愿各怀鬼胎,愿锦绣金玉之下是腐烂崩溃的利益筹码,是欺骗,是阴谋。
狰狞狂笑,无所顾忌。
他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冷汗浸透衣衫,鬓角乌发垂落。寒室檀香袅袅,香案上端正摆放着朔月与裂冰。
是他风雅的凶器。
蓝曦臣,你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有自己的私心欲望,求而不得,心猿意马。
4、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利用的,包括真情。
剑锋过处血色弥漫,鲜血自锋利刀口一直顺延而下,映照月色阑珊,他在冷寂如清霜的剑面上看到自己的双眸。狠厉决绝,残忍嗜杀。
他像一头濒死的兽,行走在黝黑狭窄的洞穴深处,没有退后的力气,也失了向前的勇气,孤注一掷。
愿赌服输。
他想起他二哥,想起他将琴弦缠在自己手上,仿佛在挽一个同心结,他说,“阿瑶,弦杀术是蓝氏秘技,从不轻易外传”,他还听到他的轻叹,“阿瑶,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
他没有往下说下去,金光瑶也没有问,那天蓝曦臣说了好多话,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句便是“阿瑶,我定然不会害你一分一毫。”
其实他不必说这些话,左右他从来不会信什么承诺。
可他早在心底下了毒誓,纵我受刀山火海之刑,也绝不伤你。
然而到最后,逃不脱的结局,是两相负。
那根裹在腹中的琴弦仍旧没有和他的身体很好地糅合,有时候仅仅是一个弯腰的动作都会疼得他冷汗淋淋,而后他云淡风轻抬头,又是一张笑脸。
多少辛酸苦恨,比起生死,算的了什么?
兰陵的冬天很冷,他本就是畏寒的体质,如今身体里又藏了这样冰凉的东西,更是雪上加霜。他有时候会半夜醒来,望见窗外银装素裹,纷纷扬扬的白雪落下,遮盖了天地。
朱门酒肉臭,而冻死骨只能以雪掩埋,无坟无碑。【2】
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的命比他们要尊贵。
5、
泠泠弦音响彻云深不知处,一问故人安康,二问携手同归,三问人世无常。
也曾有姑娘吟咏过上邪的篇章,笑着说起那些爱与地久天长,无奈何一别成永诀,朝生暮死,天各一方。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3】
长恨短恨,缘深缘浅。
算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却偏偏日日思量,夜夜入我魂乡。
6、
半轮月浸在湖水中,静沉水底,两尾锦鲤穿梭而过,荡开一圈涟漪。微凉夜风拂过,涟漪久久不散,硕大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滚落,倏然消失在水中。
金光瑶虚虚扶正自己头上的软纱罗乌帽,道,“夜深了,二哥,回吧。”
蓝曦臣起身要去扶他,却被金光瑶闪身避开,“无事,小酌了几杯,尚未醉。”
金鳞台上这处湖心亭建的雅致,从小亭到岸边的一道回廊三折九曲,不远的距离,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桥下的花纹金鱼都是不怕人的,听见脚步声反而聚了过来,金光瑶拾阶而上,走到了拱月桥最高处。缺了一半的月亮就掩在层层莲叶下。
他忽然有些不辨年月,觉得自己身处天上宫阙,一低头就能掬起一捧月色。
他不禁莞尔,弯下身来要去够那月亮,一瞬头重脚轻便要栽下去,身后蓝曦臣慌忙揽住了他。
金光瑶抬起头来,看见蓝曦臣的脸,笑道,“二哥,我想要月亮。”
蓝曦臣不知如何答他,茫然间只是抬头看向高挂中天的月,金光瑶微微抬起脚吻在他唇边,“我想要月亮。”
他醉了,醉了的人便拥有肆无忌惮的权力。
酒后之言,当不得真。
一个冷眼看尽风月悲欢,一个隔岸赏遍京华风物,不该入戏,最后却都动了真情。
7、
天明时分,晨露将晞。金光瑶微微睁眼,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做出宿醉初醒的模样,歉疚道,“昨夜的酒有些烈,不想竟然醉了,二哥千万别取笑我。”
蓝曦臣笑道,“同我还这样见外?只是饮酒伤身,以后切莫如此了。”
心内落寞庆幸参半,只是他习惯了平静接受,因此金光瑶只点头答“好”。
可他是清醒的。
他看清了蓝曦臣昨夜眼中复杂的情绪,他看到那些爱意如烈火般熊熊燃起,近乎将他吞没,然后他再眼睁睁看着那火焰一点点熄灭,化成一汪温情脉脉的泉,有着望穿秋水的伤悲。
他将他抱紧又推开。
他说,“阿瑶醉了,认错人了。”
他便顺着他的意思,改口唤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行差一步,便是天涯。
8、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4】
酒香氤氲,飘荡在云遮雾绕的仙境神邸,沾惹了这红尘俗气,着实颇为违和。再看饮酒之人,更觉荒唐。
蓝曦臣正欲往樽中倒酒,忽闻脚步声渐近。他转头,看到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笑了笑,唤道,“蓝曦臣。”
蓝忘机一愣。
他知晓兄长温润,面上常年带笑,可刚刚那笑,却类极敛芳尊。像乍暖的春风,带着不易察觉的冰冷刺骨。
蓝曦臣仍然勾着唇角,笑意不减,他道,“蓝曦臣,你负恩忘情,合该寤寐辗转,一世苦悲。”
蓝忘机神色一凛,当即引出驱灵符咒,蓝曦臣看到这些,突然笑出声。
他手捧银樽敬向蓝忘机,“泽芜君,深明大义弑友杀亲,如此丰功伟业必当千秋不灭,我聊以薄酒祝泽芜君——流芳百世福荫万年。”
蓝忘机收了符篆。这是他的兄长。
他只是醉了。
那杯酒蓝忘机没有接,蓝曦臣也没有喝下去,他将酒樽放在石桌上,脸深深埋进臂弯。
两个人,一站一坐,直到月影西斜,鹊散虫歇。
从前他在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这个人多重要。只是某夜皓月皎然,习惯性想要去寻他赏景,却再也找不到了。恍然此刻天地寂寂,彼身悠悠,斯人不复,为之奈何。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5】
无处寻。
“忘机,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半张脸都掩在阴影里,教人看不清神情,蓝忘机见他酒醒,沉默离开。
有些事,自己看不开,别人劝不了。他懂。
酒盏中倒映着一轮无瑕月,蓝曦臣伸手将其揽入怀中,喃喃低语,“我的阿瑶,想要月亮”。
9、
今岁兰陵的碧桃开得好,金光瑶折了一枝插在长颈白玉瓶里,摆在了书案一角。蓝曦臣来的时候正瞧见,感这花色喜人,随手在宣纸上题了两句诗。
水潆山绕避群芳,雪欺霜压献罗香。
应怨东君车辇迟,此恨方销彼恨长。
金光瑶见了忍不住笑他,“泽芜君这诗里好深的惆怅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泽芜君这是为哪位佳人伤情感怀呢。”
蓝曦臣摇头笑笑,复又取了笔肩上一支粗端狼毫,金光瑶见状,心有灵犀般为他研好了磨,可画上却不是浅绿深红的碧桃。
“二哥画我作甚?可惜了这砚红墨,用不到了。”
“用得到。”
蓝曦臣蘸了墨,想要点在画中人额前,落笔之时竟微有迟疑,朱红墨汁便滴在了胸前白牡丹上,洇开一片。
金光瑶见画毁了有些可惜,蓝曦臣冲他一笑,寥寥几笔便在原处补了一枝红碧桃。
画中人手持花枝,眉目温和,不染尘埃若天上仙人。金光瑶轻柔抚过胸前血红桃花,眼中的笑意一分分淡下去。他看到那里面接连闪过不甘、愤恨、绝望,到最后是一潭死水般的静寂;他看到千叶碧桃一瞬枯败,金星雪浪染血,满目猩红。
梦醒。
10、
月华如练,蓝曦臣披衣起身,就着月光在昨日被红墨染污的画卷上,添了一枝碧桃。
别是人间丹青好,乱红随恨消,梦里君不老。
引注:
[1]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2]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3]汤显祖《牡丹亭》第三十三出《密议》诉衷情词
[4]甄宓《塘上行》
[5]纳兰性德《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
[6]碧桃,寓“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