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雨霖铃

正是梅雨时节,姑苏已半月不见晴天,蓝曦臣倚在廊下出神,有弟子慌张跑过,待看清廊下的人是谁,急忙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喊了声“宗主”。

蓝曦臣并未责罚批评他,只是提醒他小心些,看他神色有些焦灼,摆摆手让他告退了。

明明正是晌午,天空却十分晦暗,远处的乌云低低垂在天际,压的人心头憋闷。

这雨不知几时会停?

“宗主,蓝老先生有事与宗主商议。”蓝曦臣遂收起这莫名的愁绪,去往蓝启仁处了。

 

不是什么大事,这几日雨水太多,藏书阁一楼的有些书籍典册发了霉,要小辈们再重抄一遍,然后放些吸潮的物什罢了。

蓝曦臣虽然出关了,但状态一直不好,宗中事务他已经很少插手,只是有时蓝启仁还会再吩咐他一些事,的确是不甘心吧,这样优秀的弟子……

 

听到要抄书,蓝景仪长长叹了口气,撇撇嘴低声说了句“明明最近没犯什么错啊”,蓝思追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蓝景仪便闭嘴不再抱怨。

蓝曦臣笑道,“下次犯错,让你们少抄一遍《雅正集》”。

“啊,真的吗?那岂不是赚了!”蓝景仪难掩兴奋。

 

从思追景仪那里回去,回静室的路上又碰到了那个弟子,只见他正抱着一摞像是字画轴卷的东西,低着头走路,口中念念有词。

蓝曦臣拦下了他,“这些是什么?”

那弟子连忙行礼,又因为抱着堆东西不大方便动作有些尴尬,蓝曦臣便免了他的礼数。

“回宗主,这些是藏书阁壁上的挂画。”

原来如此,看来中午如此着急也是为了这件事。

藏书阁是重地,本来不应受梅雨影响的,可今年的雨又多又急,一楼潮气重,难免遭了灾。连藏书阁都受了霉气,那回去看看自己屋中的东西可还好吧。

 

蓝曦臣打开木箱,查看了一番,还好,并没有受潮。一幅一幅展开,从里面掉出几幅画,在地上展了开来。这几张画纸尺寸比较小,没有落款,看起来像是随性而作,并不是什么惊艳的作品,却让蓝曦臣动作一滞,手中几幅字统统掉在地上。

一张画上是一个人的背影,衣饰华贵,白底金边,袖口上绘着海浪纹路,头上戴着顶软纱罗乌帽,乌发如瀑,垂至腰际。

一张画上则是大片留白,只有一根长形空管。

最后一张画则明显比前两张精细了许多,看得出来画师定是费了不少心思。修竹茂盛,苍翠欲滴,一方石案,一人抚琴,白衣胜雪,颜色奇姝,气质绝尘。

 

“宗主,金鳞台清谈会请您赴宴。”蓝思追等了一会,里面没有声音,想了想道,“近日姑苏多雨,宗主忙于藏书阁清理事宜,我这便去回绝。”

蓝曦臣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金鳞台了,他从来不喜欢这些场合,假面逢迎,阿谀奉承,令人厌恶的紧。不过从前那人在,这些事情也好像可以忍受了。可是啊……罢了,往事休提。

“金鳞台的清谈会,我会去的。”

 

阔别多年,金鳞台其实并没有多大变化,一样的富丽堂皇,一样的亭台楼榭,一样的金碧辉煌,只物是人非。

清谈会正开的热闹,众位修士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慷慨激昂,抑扬顿挫,蓝曦臣听了一会,随便寻了个借口出去,绕到了绽园。

已是伏月下旬,金星雪浪凋零了许多,蓝曦臣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原本这次便是来看花的,赏艳卉,思故人,忆旧事,补新图。

 

当时明明答应了为他画兰陵盛景,却一拖再拖,到如今再也无法成全。

他答应他许多事,有些做到了,有些忘记了,有些做不到。

那个人,答应他的那些事情,却全部做到了,到最后甚至赔上了身家性命。

君子动真心一般是会万古流芳的,可是小人动了真心是一定会万劫不复的。蓝曦臣没有做到前者,金光瑶却实打实做到了后者。

 

金光瑶捏着枚黑子从容落下,“这局若是我赢了,向二哥讨一样东西,二哥可不能拒绝。”他说这话时并未抬头,只盯着棋盘,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

蓝曦臣不禁笑道“敛芳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需向我讨要什么东西?”

闻得此语,金光瑶抬起头来,上身微微前倾,离蓝曦臣更近了些,眼睛盯在他额前,歪着头想了想,“可这样东西,只有二哥有,阿瑶也只要二哥的。”说完伸出手指在蓝曦臣抹额上逡巡了一圈,这动作极轻,似是无意间的触碰,却让蓝曦臣整个人愣了愣,执棋子的手也抖了抖,落在一处死位。

金光瑶低头抿嘴偷笑,“二哥有意相让,阿瑶便不客气了。”

蓝曦臣有苦难言。此话一说,是万万不可悔棋了。这个三弟,一向狡黠聪慧,这次自己又着了他的套。

然而后来想想,也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画地为牢的那个人,恰是自己。

 

“近日芳菲殿里的陈设有所变动,我看了之后总觉得少样东西,于是向二哥要幅画,权当附庸风雅。那二哥……便画画这兰陵景物吧。”

金光瑶向他要的东西便是这个。

蓝曦臣提笔染墨,心里笔下皆是那人模样,将这画递与他看时,那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二哥这是故意戏弄我吗?”

“阿瑶让我画这兰陵盛景,于我而言,金星雪浪为次,敛芳尊身姿才是首屈一指无出其右。”

金光瑶听蓝曦臣这话,只当他是因自己之前棋局上戏弄了他心中怏怏不快,于是双手捧过画卷,望着画中自己的背影道,“那这画我可不能挂在墙上了,是要藏起来的。免得让泽芜君这方寸心思被别人瞧见,落下什么口舌把柄。我倒是无碍,万万不可坏了泽芜君的好名声。”

说罢两人均是大笑出声。

 

有些话,当年到底没有说开,三分试探三分玩笑,也不知对方是否明了。

蓝曦臣与金光瑶是真的肝胆相照,却永远做不到推心置腹。

那幅画被他收藏地很好,许多年后被翻出来时,纸张尚未发黄,墨迹也没有晕染,仿佛是刚刚完成的一个作品,仿佛昨天他们还在相视而笑。

后来金光瑶送了回礼。

 

蓝曦臣刚从清河给聂怀桑收拾了一堆烂摊子回来,就有侍从急匆匆跑过来告诉他兰陵的金宗主来了,正在书房等着。

蓝曦臣的书房外人不可随便入内,连族中小辈禀事都是在门外传达,唯独对他的三弟例外。

“阿瑶怎么忽然来了?都不曾提前告知一声。”蓝曦臣匆匆走进门内。

金光瑶放下毛笔,抬起头来,“今天没什么公务要处理,想来找二哥下盘棋。来得不巧,二哥有事出门了,我就在这里坐了一会。”

蓝曦臣走上前来,“这是?”

“是二哥的一件随身佩物”,金光瑶解释道,“原本要画蓝氏白抹额的,可是花纹太过复杂,而且蓝氏直系皆可佩戴,无法体现二哥特色,便画了这管白玉洞箫。”

蓝曦臣哭笑不得,“你这是裂冰吗?就是一个白管子啊!”

“二哥这是嫌弃阿瑶的画作了?”

还没有等蓝曦臣回答,金光瑶便使了术法将白纸燃为灰烬。“跟二哥开玩笑而已,等往后给你补张好的。”说完这话便拉着蓝曦臣下棋去了。

后来蓝曦臣再想起此事,总觉得阿瑶不过是为了哄他信口一说,直到金淩将那幅画送来。

 

“这是收拾我小叔叔遗物时找到的,我觉得应该物归原主。”金淩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道了句“告辞”便走了。

蓝曦臣打开画轴,画中一排茂盛修竹,林下有一石案,石案前一人抚琴,姿容甚佳。

他的手有些发抖,抱着画踉踉跄跄走到房中,刚关上屋门,便跌在地上,眼睛又酸又涩,有滚烫的泪划过脸颊。

他记得有人劝过他,大意是说这世上的伤痕没有不能用时间抚平的,蓝曦臣信了,自欺欺人过了许久。

可是怎么可能呢?那些伤啊,看上去像是结了痂已经愈合,可是一旦触碰,还是会疼,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二哥将蓝家绝学清心音教给我,不怕阿瑶这偷技……”

蓝曦臣抬手掩住他口没让他说下去,“阿瑶不要这样说自己,在我心里,阿瑶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人的说法我从来不在乎,二哥相信我就好。”

蓝曦臣执起他手,按在琴弦上,琴音泠泠,似泉鸣幽涧,“我从来都信阿瑶的。”

 

往事如烟,随风而散;故地重游,万般不堪。

伏月下旬的金星雪浪尽数凋零,未能让他这位故人一睹旧容。若是阿瑶还在,又怎会错过花期,面对这满园凋敝?于是情不自禁想起当年他的来信:

“维夏过半,花事恰浓,邀君同赏,幸甚至哉。”

而此去经年,良辰好景成虚设,万种风情无人说。问故人,何时归?无人应。唯有箫声,如泣如慕,诉尽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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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Apr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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