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秋风词

是一个有关“得而复失”的故事,天意弄人,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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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清,秋月明 ]

 

金光瑶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碧蓝清透的垂膝宽袖,第二眼看到素白长顺的卷云抹额,此时身上传来撕裂般的痛,他闭眼皱眉,却又忍不住去看第三眼。

 

第三眼,他看到一张俊逸出尘不肖凡俗的脸,再熟悉不过。譬如这双正微闭的眼睛,从前他每每望着出神,总会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譬如这片薄唇,曾经印在他亲手递过的白瓷莲花釉茶盏上,而后嘴角扬起,蜻蜓点水却恰到好处……

 

寒室燃着袅袅的香,那人坐在他床头安静睡着,如瀑墨发落了满肩。旁边莲花铜座的烛台上挂着一汪烛泪,昏黄温暖的光洒在床前。同许多年前的那些夜晚一模一样。

 

金光瑶想,面对他,自己总是没用的。那些谋划计策,那些运筹帷幄,那些巧言手段,统统没用。

 

哪怕到了那种境地,也舍不得害他分毫。

 

他向来不是什么善人,世道残忍,人间杀伐,他提剑举刀迈过层尸累骨走到这一步,不留余地,无法回头。

 

而这个人,却被他当做照亮荒芜心田的一束明月光,到最后愈发耀眼而明亮,甚至,逐渐锋利……成了穿心而过的一柄利刃。

 

他闭上眼睛,抑不住一声轻叹。

 

有西风自门缝吹进,吹得烛焰晃了晃,带得琴座、棋盘、桌案、床帏的光影在寒室左摇右摆,蓝曦臣便好似被这摇晃的光影唤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本就睡得极浅,几日几夜不眠不休设阵画符,今日终于尘埃落定,且已到了极限才小憩片刻,此刻醒来只是恰巧。

 

而四目相对,也终是无言。

 

有些事,到底不能当做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蓝宗主。”金光瑶笑着唤他。

 

这是他惯常的表情,蓝曦臣却觉得陌生的很。这是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这是笑里藏刀的阴谋诡计,这是口蜜腹剑的不择手段。

 

这是仙督,是敛芳尊,不是他的阿瑶。

 

金光瑶似乎一眼看懂了他的表情,挣扎着坐起来,“二哥,这才是真正的我啊,怎么到现在还看不清?又或者,还对我保留什么幻想吗?”

 

蓝曦臣没说话,为他倒了杯热茶,“你魂魄聚齐不久,肉身又是重塑,喝杯安神茶,先好好休息吧。”

 

金光瑶握着茶杯却久久没有喝下去,只望着水中的沉浮茶叶愣神,目光逐渐失焦,看到倒映在水中自己的面容,与从前别无二致,只眉间少了一点沁血朱砂。

 

“蓝宗主,我们不如开门见山,你救我,到底是为什么?”

 

蓝曦臣偏过头,藏下眼中隐忍痛色,沉默半晌,只道,“无所求”。

 

金光瑶嗤笑一声,“泽芜君不愧是磊落君子,大费周章将我救来,却是无欲无求,如此倒好,我是蝇营小人,泽芜君无所求,我也不会有所报”,抬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明日一早我便离开,从此再不会与泽芜君有半分纠葛。”

 

“阿瑶要去哪里?”蓝曦臣这句话问得很急,从容气度全消,神色俱是询问与焦灼。

 

听蓝曦臣这样唤他,金光瑶一瞬晃神,又迅速反应过来,笑道:“无处可去”。

 

即便无处可去,也不能待在这里。

 

蓝曦臣扶他躺好,接过空杯,道:“我说过,若有天遇到难事,可来姑苏找我,这话一直算数的。”

 

“今时不同往日,那些,也可尽数作废了。”金光瑶抬眼看他,眼神柔和下来,也黯淡下来。

 

世事难料,白云苍狗,我并不想拿最初一句轻言承诺胁迫你什么。

 

蓝曦臣抬袖,伸出食指在金光瑶额上轻轻一点,很轻很轻的一下,而后指尖一束蓝光亮起又湮灭,金光瑶闭眼沉沉睡着。

 

“阿瑶……”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

 

“我还是很好奇,蓝宗主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把我救出来?”金光瑶坐在蓝曦臣对面,看他耐心地将满盘残局收拾干净。

 

“阿瑶玉雪聪明,不如猜猜?”蓝曦臣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在暗自高兴。

 

金光瑶思忖一下,觉得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上这个当也无妨。

 

他不动声色坐直,在蓝曦臣伸手将棋子装进棋笥又拿出的瞬间抓住他如霜皓腕,精准找到跳动青脉,只触摸一下又迅速离开,装作无事发生。

 

脉象平稳,和缓均匀,无病无伤。

 

“阿瑶是在担心我?”蓝曦臣看他正襟危坐想要蒙混过关的模样着实可爱的紧,便不管他会怎样冷言冷语了。

 

金光瑶又换上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并非如此,只是我罪孽深重,不想再欠上泽芜君这条人命了。”

 

“就算我没有以命换命,但我对你这救命之恩还是有的。”蓝曦臣收回了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抬眼看他。

 

“泽芜君大恩大德没世难忘,来世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不过……”金光瑶唇角弯起,继续道,“泽芜君已说‘无所求’,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非要报答。”

 

“阿瑶……果真是一点没变。”

 

金光瑶在云深不知处被蓝曦臣“留”了近半月,两人心结虽尚未打开,但是也不像初时那般尴尬,甚至会说一两句俏皮话,很像从前。

 

金光瑶没再说下去,背对蓝曦臣转身躺下,一只手轻轻覆在心口处,皱着眉缩在衾被里。

 

蓝曦臣不知动用了什么旁门秘术为他聚魂修身,说不定是些逆天改命的法子,他之前一直忧心他,而今他无事,心里大石落定,该是开心的。只不过……

 

胸口隐隐传来阵痛,金光瑶怕蓝曦臣发觉,冷声道,“我倦了,想歇息,泽芜君自便。”

 

蓝曦臣知他回来后喜怒无常,此时不知为何不悦,但也没再逗留,出去时为他掩上了门。

 

金光瑶回来后便一直居于寒室,蓝曦臣让蓝思追和蓝景仪收拾了一间客房住了进去,蓝景仪心直口快,有什么话憋不住,可是“金”了半天也没“金”出是“金宗主”还是“金光瑶”,蓝思追看他模样,接过话来。

 

“泽芜君,这客房可是为敛芳尊准备的?”

 

“不是,他住寒室,我住客房。”

 

“啊?这怎么行?寒室可是……”蓝思追将蓝景仪拽到身后,没有让他说完。寒室的意义没有人比蓝曦臣更了解。

 

金光瑶有次笑着说,“姑苏蓝氏最重礼节,如今我反客为主鸠占鹊巢也不曾恶言相对,果然好教养。”

 

蓝曦臣只淡淡说道,“其他地方,怕阿瑶住不惯。”

 

金光瑶纵然曾经身位仙督,但至姑苏也是客,客人却住不惯客房,这毛病谁惯出来的不言而喻。

 

虽然早已入秋,但是姑苏天气仍暖,因此寒室之中一直未添厚被,今夜却突然降了一场大雨,蓝曦臣担心金光瑶,抱着一床被褥去看他。

 

灯仍亮着,蓝曦臣敲了敲门,“阿瑶,你在吗?”。无人应答。

 

耳边唯有潇潇雨声,敲在屋檐又串成连珠碎在脚边,蓝曦臣在外面等了半晌,以为是他不愿见自己,只好离开,奈何心里放不下,又折回来再次敲门。

 

屋内寂然无声。

 

蓝曦臣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推门而入,却见金光瑶侧躺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

 

“阿瑶!阿瑶!”

 

见到这幅场景,蓝曦臣当下失了所有力气,怀中被褥都掉在地上,却也顾不上去捡,只慌忙将昏迷的金光瑶抱起,抬起手去探他脉搏呼吸。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夫人行于天地间,以肉身为容器,以魂魄为支撑,以灵气承寿数。肉身死则消泯,魂魄死则殆亡,灵气尽则终寝。]

 

籍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许久不曾被翻动的书页泛着黄,有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蓝曦臣轻轻掸去尘灰,继续找下去。

 

[人之死矣,不可复生,非天之道,须知不可为。]

 

蓝曦臣颓然坐在藏书阁满地狼藉中,想着自己触犯姑苏家训甚至违背天道执意救他,不惜动用上古秘法,只不过求他一个完整魂魄,许他一世平安喜乐,竟这样难……

 

[肉身不过骨血,魂魄不过三七,死而复生,唯灵气难齐耳。灵气弗得,内腑渐衰,闻识渐散,记忆渐失,终不长久。]

 

寒室里金光瑶静静躺着,仿佛陷入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梦外之人梦外之事,无关紧要。

 

他昏迷的这几日,蓝曦臣翻遍了藏书阁所有的典籍,却终究徒然无功,回天乏力。

 

于是他想起有一年细雨霏霏,他望着金鳞台上被风雨摧折的金星雪浪不免唏嘘,身后一个人轻轻走过来,告诉他世间万物各有宿命,不必强求。

 

不可求,偏偏舍不得。

 

“二哥?”

 

蓝曦臣正出神,却听见榻上人一声轻唤,他愣了愣,仿佛刚刚昏迷不醒的人是他,“阿瑶刚刚喊我什么?”

 

金光瑶看向他,眼前浮现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疼,蓝曦臣握住他手,说,“是二哥糊涂了,阿瑶感觉如何?”

 

一股灌入灵力的温和细流进入筋脉,金光瑶稍稍好受了些,道:“无事,二哥怎么会在这里?”

 

蓝曦臣知他灵气外溢,记忆有损,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金光瑶看了看周围,似乎更加难以置信,“寒室?”

 

蓝曦臣不会说谎编瞎话骗人,只说他受了重伤在姑苏休养搪塞过去,金光瑶似有疑惑,但也没有深究继续问下去。

 

蓝曦臣将桌上一碗药递给他,“知你怕苦,放了些糖,趁热喝了吧。”

 

金光瑶接过碗,一股苦味扑鼻而来,惹得他不由皱眉,看向蓝曦臣的眼神多了几分乞求和委屈。

 

“良药苦口利于病,阿瑶不可任性。”蓝曦臣哄他。

 

金光瑶无法,屏住呼吸喝了大半,忽然喉中泛起一股腥甜,他咬了咬牙,没有让自己将这口血吐出来。

 

蓝曦臣接过他手中药碗,给他盖好被子,“阿瑶睡了好几日,要不要吃点东西?”

 

金光瑶摇了摇头,静静躺在被子里闭上眼睛,看模样有些倦怠,蓝曦臣伸手拂过他额头,“若是哪里不舒服,记得说出来。”

 

见金光瑶除了点点头没有其他话要说,蓝曦臣微微叹了口气,端着碗走了出去。

 

晚秋的阳光明媚却不骄烈,照在浅黄深红的树叶上,温暖而耀目,蓝曦臣站在寒室门前,看着那只药碗上泛起的赤色,而后用拇指指腹轻轻揩去其上血迹。

 

世间痴情人,从来多虔诚,求佛祖拜月老,可天意从来不会悲悯世人,他只会冷眼旁观或雪上加霜,所以只能祈求自己来成全。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

 

天朗气清,秋风送爽。

 

蓝曦臣正坐在闲亭下抚琴,琴语寥寥,仿佛空无一物,又好似万语千言。

 

世间知音少,遇一人便值得为他摔琴不复弹。蓝曦臣指下弦音既无高山也无流水,是开在夏夜的韦陀花,繁盛壮美却转瞬即逝。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金光瑶拿着本书在他对面坐下。

 

“今日我偶然碰见一个姑苏弟子,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头上戴着条白抹额,应当是嫡系子弟,我却对他没什么印象,他也不认得我。”

 

蓝曦臣的琴声带了些慌乱。

 

“我觉得甚是奇怪,便问他,‘你可知统领世家百门的仙督?’我本意是想告诉他我这个闲职身份,孰料那弟子答道,‘自然认得,世家千百年只出过一个仙督,名叫金光瑶,早在许多年前就因作恶多端被世家消灭了。’”

 

铮——

 

琴弦应声而断。

 

“他还说……”

 

“说什么?”蓝曦臣手搭在琴上,尽力镇静。

 

“说泽芜君为翦除恶徒大义灭亲,仙门百家人人赞颂,流传在民间的话本都有好几版。”金光瑶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语里甚至带了几分揶揄的笑意,而后低头抬指将书翻过一页。

 

蓝曦臣沉默良久,而后道,“阿瑶想知道吗?”

 

前因,后果;前生,今世。

 

他不愿欺瞒他,他若想知道,那便一五一十告诉他,如果金光瑶不愿意原谅他,那他便承他一剑,以命相予,未尝不可。

 

可他低估了金光瑶,低估了金光瑶对他的心。他是多聪明的一个人,蓝曦臣夜夜守在他塌边,耗尽心神保他性命,独自一人挡下所有的流言蜚语,明枪暗箭,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而到底,是他欠了他二哥。

 

金光瑶放下书,绕过石台坐在他旁边,“醒来之后,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生平所历出现大片空白,那些事有的在梦里出现过,但醒来也忘了七七八八,我能感到我的记忆、生命都在逐渐流逝,二哥为我熬的皆是续命补魂之药,只可惜我仍然……怕是时日无多”。

 

蓝曦臣伸手轻掩他双唇,“不许胡说!”

 

金光瑶说这些话,其实只是为了让他看淡些,横竖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哪怕多活一日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此时看他眉峰蹙起,神情认真无比,也不再说下去。

 

他将蓝曦臣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放在琴上,“我记得二哥以前曾教过我弹琴,是吗?”

 

蓝曦臣点了点头。

 

金光瑶笑道,“我想学。”

 

人生倥偬百载,而金光瑶此时寿数更短,或许明日便会长眠不醒,他不想为无意义的事情蹉跎光阴,他想,要为他的眼前人心上人留下关于他的,美好的回忆。

 

没有欺骗,没有猜忌,没有血腥,没有杀戮。

 

一生一世一双人。

 

金光瑶安静坐在他旁边,忽而道,“二哥,我现在记性这样差,真担心有一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是谁都忘记了。”

 

蓝曦臣拨弦的手指微微一顿,双手平摊轻压震颤的琴弦,转头柔声道:“没事的,我可以告诉阿瑶。”

 

金光瑶便笑了,将头枕在他肩上,“就算有一天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知道喊你一声‘二哥’”,说完这句,他便抬起头来,对他恶作剧般地问道:“二哥,我是谁?”

 

蓝曦臣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将那句酝酿了许多年却始终没有说出的话轻轻道出。

 

他说,“阿瑶,是我的心上人。”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

 

姑苏的冬天并不冷,今年似乎更暖和一些,金光瑶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精神也愈发倦怠疲惫,宗族的事务蓝忘机承担了不少,蓝曦臣闲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都陪在金光瑶身边。

 

“阿瑶?”

 

已近巳时,金光瑶仍然睡着,蓝曦臣轻轻喊醒了他,“总不能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今日阳光温和,陪二哥去外面坐坐?”

 

金光瑶睡眼惺忪,听他声音自头顶传来,伸手去摸他的脸,“好二哥,我再睡会……”

 

虽然金光瑶“楚楚可怜”,可蓝曦臣“不为所动”,于是到底也没有拗过他。

 

云深不知处典雅庄重,不像金鳞台华美豪奢,连花木都是极其素雅的品种,玉兰花期已过,其他树木也已凋敝,斑驳阳光穿过枯枝,碎成点点繁星。

 

金光瑶躺在藤椅上打瞌睡,蓝曦臣坐在他旁边烹茶,还有煎药。

 

“阿瑶想不想去兰陵看看?”

 

“不去了,我相信阿凌会做得很好,实在有什么难处,他两位舅舅也会帮衬着。”

 

他上辈子作恶不少,金家虽然名誉受损,但毕竟有着百年根基,苦心经营,加上云梦江氏和姑苏蓝氏多多少少明里暗里的帮忙,也不会如何惨淡,他是放心的。而且二哥将他救来,本来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被人发现,免不得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他不想冒这个险。

 

蓝曦臣知他考量,也没有执意劝他。

 

深灰色瓦罐盖沿腾腾冒出白雾,蓝曦臣将它小心端下来,待稍微里面药汁不再沸腾便倒在白瓷碗里。

 

金光瑶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蓝曦臣无奈摇摇头,“阿瑶睡得愈发快了,刚刚还说着话,转眼便去会了周公。”

 

“这药我从草尖凝露喝到花枝结霜,从绿木凋零喝到落叶萧萧”,他低下头,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情绪。

 

“二哥,我不想喝了,苦……”这一句却像是在撒娇了。

 

蓝曦臣低头吻在他唇角,“等来年开春,我们就不喝了。”

 

“此话当真?”

 

“自然。”

 

金光瑶坐起来,捧着他脸啄了一下,而后将碗中黑色汤汁一口饮尽。

 

喝完便又歪歪靠在藤椅上似睡非睡,看着蓝曦臣将沸水倒入洗净的壶中,细长壶嘴落下又扬起——“凤凰三点头”,又看着他封壶分杯,最后将一盏茶递到自己面前。

 

“二哥以前也是如此?”金光瑶接过茶,带着些疑惑和试探。

 

姑苏风雅,蓝曦臣尤擅茶道,人尽皆知,而从前的金光瑶更是了解。

 

蓝曦臣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泛起酸涩,阿瑶的记忆究竟已损失了多少。

 

金光瑶看他神色微恸,一瞬便猜出其中缘由,只静静饮茶,没有再说话。

 

日影西斜渐黄昏,分茶笑与相约人。每当这个时候,蓝曦臣就会生出一种长长久久的错觉,仿佛已经陪他度过无数光阴,往后还会有无穷岁月,便这样一直走下去,无止无休,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等冬至的时候,我带阿瑶去山下城中好不好?那里冬至很热闹,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还有很有趣的表演,我们一起去放河灯,看皮影,赏烟花……”

 

金光瑶偎在他怀里,笑着说好。

 

“那阿瑶要快点好起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冬至日来的那天,两人并没有下山,没有去看热闹的姑苏城。因为金光瑶病情加重,已经少有清醒的时候,。

 

蓝曦臣坐在床头同他说话,不知怎么便说到金光瑶最初醒来的时候。

 

“阿瑶那时候脾气可大,有时候冷冰冰的,有时候又像要喷出一团火来,二哥整日战战兢兢,生怕恼了你……”

 

蓝曦臣生性温雅和煦,却也雅正端庄,不像含光君那般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但也很少会说出这样调笑的话。

 

金光瑶躺在床上,听他说的那些事,却只是笑,“要不是我现在这样,定还是要同二哥闹些日子的别扭。”

 

“那我等阿瑶来同我生气,同我闹别扭……”

 

只望着你快些好起来。

 

金光瑶默然低头,笑着劝他:“能同二哥过一段平静快乐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不管我在不在二哥身边,你都要照顾好自己,若二哥幸福康乐,于我便是最好了”,金光瑶伸手将蓝曦臣的手枕在自己头上,“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没什么,二哥莫再难过了。”

 

怎么能不难过呢?同君一别,再无相见之期,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再也寻不到了。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而同金光瑶的脸色一样逐渐苍白下去的,是他的记忆。

 

开始是些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后来是从前十分熟悉的人物,再后来是亲友故交……他忘记的人和事越来越多。

 

有天金光瑶抓着蓝曦臣的手,直直望进他深色的眸子里,微微勾着嘴角,道,“二哥,我仍然记得你。”像极了一个邀功请赏的孩子。

 

蓝曦臣紧紧抱住他,脸颊贴着脸颊,下巴搁在他肩上,心跳呼吸都混在一处,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有凉凉水珠落在金光瑶肩头,良久,耳畔响起蓝曦臣温柔平和的声音,“我知道。”

 

若有一日阿瑶不记得自己了……

 

他不敢去想,可那一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那夜蓝曦臣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们初遇的时候。

 

云萍城下着绵绵的雨,少年牵着他的手跑得飞快,拐过一条又一条窄巷,雨丝打在脸颊,凉凉的,少年的掌心却极其温暖,他不由得握得更紧了些,最后两人气喘吁吁停下来。自己看着他却是愣了,那少年见他惊愕模样,笑着安慰他“我叫孟瑶,不是坏人,你不用担心。”

 

那个笑,从此便烙在了心里。

 

可那个冲着自己笑得明媚的少年啊,马上就要弃他而去,又一次。

 

正是立春的早晨,有融融日光自窗外射进,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蓝曦臣总觉得他面前这个人下一刻就要离他而去,而他留不住。

 

金光瑶从榻上起身,慢慢向他走过来,一步又一步,像是踩在绽血的莲花上,最后那虚浮的脚步停在他两步之外,他眉眼一弯,盈盈笑道,“我与阁下,似曾相识。”

 

就像许多年前的那场初见,他亦笑着回他,“在下蓝曦臣,姑苏人氏。”

 

是白头如新,或倾盖如故。

 

 

 

 

————————end——————————



18 Aug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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