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宵

江澄中心向,舅甥亲情向,云梦双杰友情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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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云梦的夏季来得早去得迟,一阵热风刮过来这酷暑便赶也赶不走了,小少年们也自打这一天开始就泡在水里不出去,摘莲蓬捉鲤鱼,一日日地消遣戏耍,这热天也就不经意间过去了。

 

可今年的酷夏却始终没来,芒种过后眼看着天就要热起来,一场雨又给浇了下去,老天爷来来回回地闹腾,却无心插柳地给了云梦人一个惬意的夏。

 

江澄经过正在扩建的前院时,门生对他打了个招呼,笑着说今年天好,修筑工们都夸赞感激江宗主广施厚恩威名远播,上天才赐了个好气候。

 

江澄听了之后没什么表情,抬头看了一眼湖中心将要竣工的亭榭,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射日之征已经结束了很多年,沧海横流人心惶惶的岁月已经过去,战场上弥漫不息的硝烟与尸体腐朽之后散发的恶臭也逐渐被人们淡忘,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许只是一场虚假的梦魇。

 

那些惨痛的悲哀的无法弥补的伤痕,人们选择了遗忘。

 

这其实无可厚非,有人心甘情愿永远守着过去,就有人重新来过将过往抛诸脑后,大家原本就该按照各自的轨迹生活,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云梦江氏在新宗主的带领之下蒸蒸日上,在被金蓝两家冷落的情况下依旧扛得住“仙门四大家族之一”的称号,门生遍布客卿众多,周遭修仙世家尽数归附,莲花坞扩建修葺了好几遍,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在所有人看来,一切都过去了,可偏偏有个人的心里还总是烙着一块印,铁铸的碑上,铭刻着每一个死去的人的名字,垒成密不透风的坟冢,嵌进最深重的梦境。

 

荒草生墓茔,只影单行。

 

 

2、

 

七八岁的男孩子似乎是调皮捣乱的代名词,小金凌也是在这个年纪学会了跟人打架。

 

莲花坞同宗之中没有年纪相仿的孩子,旁支别系的家族知道这是江宗主的亲侄儿,也从小教育自己家孩子不要招惹他,所以金凌每次都是跟金鳞台上的同辈人打架,然后跑到莲花坞。

 

他来莲花坞,一不是为了向江澄撒娇哭诉,二不是为了让江澄替他出气报仇,到底是想要什么,他从来不说,江澄也懒得猜。

 

看到小外甥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正坐在廊下擦剑的江澄微微抬了下眼皮,平静问道,“赢了吗?”

 

金凌道,“当然!”

 

江澄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掩在廊柱的暗影下瞧不分明,再仔细看便已如水上涟漪消散,“输了就别回来”。

 

“知道了!”

 

因着云梦最近天气凉爽,金凌嫌兰陵那边热,便在这住了下来没回去,其间金光瑶遣人来送了一回衣裳吃食,便没什么大事。莲花坞修葺工作仍有条不紊地进行,破旧的房屋一间间被拆除,代之以崭新华贵的殿宇。

 

深埋的泥土被翻新,连带久远的记忆一起荡平。

 

倘若一草一木果真有情,至此也算是一场功德圆满。

 

 

3、

 

墙根底下生着一棵大柳树,树干歪得几乎要横过来,总要疑心它承不住树冠的重量而在某一个你意想不到的瞬间折断,你几乎可以想见它折断时枝干断裂的脆响还有它倒落的身躯溅起的泥土。

 

可这么多年,它却一直这样生长着,没有断,没有死。

 

被魏无羡爬到树杈上掏鸟窝蹂躏了那么多次没死,被莲花坞小师弟们折断了那么多树枝薅了那么多叶子没死,甚至当年温贼来云梦屠门灭族它也没死。

 

它是这莲花坞最真实最沉默的见证者,见证江氏的兴衰荣辱,见证当年的悲欢苦乐,也见证他逝去亲人的傲骨与鲜血。

 

“宗主,这树还砍吗?”

 

江澄自回忆中回过神来,道,“留着吧。”

 

门生领命躬身退出,江澄却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了一句,“墙外面是不是还有个坑?”

 

门生愣了下,问道,“坑也留着吗?”

 

“坑……”江澄微微思索了下,左手手指在几案上漫不经心轻敲出声,直到半晌过后烛花跳动引得暗影摇晃,他才只随意回道,“填了吧。”

 

 

4、

 

他绕着拂柳堤岸踱过,残碎记忆如走马灯般旋转而行,往昔历历在目,嬉笑怒骂,人声鼎沸。不过是一转身,故人已各自零落,归于尘土,散于人间。

 

上弦月孤零零悬挂在黑漆漆的夜空,晚风微凉,周遭唯有树影幢幢,很寂静,孤寂而安静。

 

他其实并没有多么强烈的痛苦和悲哀,这么多年,哪怕是如山海的爱恨,也早就被岁月冲淡了。也许只是偶然间看到熟悉的景色,某些潜藏在脑海的记忆又翻腾出来,可物是人非,难免感怀。

 

他伸手轻轻拍在大柳树暗褐色的树干上,抬眼望向莲花坞高筑的院墙,里面是什么呢?

 

是勾肩搭背没个正行的魏无羡,还是追着风筝跑得气喘吁吁的师弟,是沉默不语的父亲,还是怒气逼人的母亲,是捧着莲藕汤笑得恬淡的姐姐,还是……

 

还是狼藉不堪的校练场上随意堆叠的尸体?

 

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5、

 

走走停停不知怎么就到了那个大坑前,到了明天,它就会被填平,再不会有人掉进去。

 

江澄垂着眼对着坑看了半晌,然后蹲下身来,继续看。

 

这是当年摔得自己头破血流的坑吗?

 

在他的印象里,那坑很宽,他能在里面走好几步,也很深,他用最大的力气跳起来都够不着它的边。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样的无底深坑,突然在他面前缩小了,成了个小凹洼。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当年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面。

 

他微微垂了双目,眼睫的影便落下来,而后他抬眼看了那坑一眼,一掀衣摆跳了进去。

 

“舅舅!”

 

江澄:“……”

 

金凌远远看到自己舅舅身形一矮而后整个人就掉了下去,大惊失色,慌忙跑过去,可江澄已经十分优雅从容地从坑里出来了,还十分关切地对金凌道,“跑慢点。”

 

金凌:“舅舅你掉进坑里了?!”

 

江澄:“你舅舅像是会掉进坑里的人吗?”

 

金凌撇了撇嘴没说话。

 

舅甥两人沉默无言片刻,而后默契地选择不再细说直接打道回府。江澄走在前面,不停摩挲自己指上的紫电。

 

他其实挺想跟金凌说说小时候的事情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突然想,要是阿姐在的话就好了,说不定会笑着跟金凌说“你舅舅呀,真的掉进坑里过呢!”也许还会再添一句,“还有你大舅舅,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过……”

 

然后这不着调的大舅舅就会笑嘻嘻地道,“都是被江澄这家伙害的!”

 

魏无羡,魏无羡……

 

要是魏无羡还活着,肯定会在阿凌面前揭他的短吧。

 

 

6、

 

莲花坞扩建工作收尾之后,金光瑶来信问他要不要举办清谈会庆贺一下,江澄嫌这些事情麻烦,说不必了。

 

谁想到没过几天,金鳞台清谈会的烫金牡丹请帖就发到了莲花坞,江澄拿着请帖对金凌不耐道,“你小叔三天两头开清谈会,到底在惦记什么?”

 

金凌正在到处翻找不知道落在哪里的朱砂盒,没听清江澄的话,问道,“舅舅,我什么时候有舅妈?”

 

正在喝茶的江澄被小外甥这话噎了一噎,气道,“谁给你说的这些?!小小年纪不知道读书练剑,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金凌不服回嘴,道,“我自己问的!别人都有舅妈,就我没有!别人都有爹娘,我也没有!凭什么他们有的我都没有!我也想有舅妈,想要爹娘……”说到最后声音渐低,竟然呜呜咽咽哭起来。

 

江澄无奈,道,“行了!别哭了,以后给你找个舅妈。”

 

金凌上来了脾气,不依不饶,“我今天就要!”

 

江澄心中也有火气,怒道,“我今天要去你小叔那里参加清谈会,哪给你找舅妈去!”

 

 

7、

 

舅甥两个吵吵不停,一直到了金鳞台上都是一脸怒容,金光瑶远远迎过来,笑着捏了捏金凌的脸,“又跟你舅舅吵架了?”

 

金凌“哼”了一声没说话。

 

金光瑶又转头笑着劝江澄,“阿凌年纪还小,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小孩子生气,哄一哄就好了。”

 

江澄道,“你哄吧!”说完转身去了宴席。

 

金光瑶愣在原地,无奈摇了摇头。

 

蓝曦臣走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禁笑道,“小侄子这是怎么了?”

 

金光瑶道,“跟他舅舅吵架了。”

 

蓝曦臣俯身,揉了揉金凌的头,却是看着金光瑶道,“因为什么呢?”

 

金光瑶摊手,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不这么手足无措了。”

 

蓝曦臣轻轻拍了拍金凌的肩,温声哄道,“阿凌是大孩子了,要懂事,你叔叔现在很忙,你先跟我去那边待会,等客人来齐我们再来找你小叔叔,好吗?”

 

金凌抬头看了金光瑶一眼,闷闷点了点头。

 

金光瑶道,“那就麻烦二哥照顾一下阿凌了。”

 

蓝曦臣道,“无妨,你先忙吧,等事情安排好了再来找我们。”

 

 

8、

 

江澄在席间坐了一会,气也渐渐消了,觉得自己的确不该跟个几岁的孩子计较,便打算去把小金凌哄回来,经过一段植满葱郁花木的回廊时,正听到几个散修在说话。

 

“不是说蓝氏双璧吗?怎么我就看见一个人?”

 

“这你怎么不知道?自从血洗不夜天一役含光君受重伤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金家的清谈会了。”

 

“为什么?我看泽芜君跟仙督关系很好啊!这蓝家跟金家也是一衣带水,含光君为什么不来?”

 

“谁知道呢?他们仙门大族的事情岂是咱们可以随意揣测的,说来也是让人唏嘘,当年的人物都风流云散见不着喽!”

 

“唉,谁说不是呢,金家全宗就只剩下一个敛芳尊,云梦江氏也没了魏无羡,清河聂氏赤锋尊入土多年,仅剩的姑苏双璧……”

 

人声渐远,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江澄站在一株紫薇花落下的阴影里,久久沉默。

 

韶华逝水,风流云散,拦不住也躲不过,谁都得认命。

 

他转身欲行,恰好看到几十步外红木亭中聂怀桑正拉着蓝曦臣和金光瑶哭诉。四大世家中三大世家的宗主称兄道弟,独独江晚吟孑然一身。

 

他不是矫情的人,不会伤这个风感那个月,他只是突然觉得,要是魏无羡他妈的还活着就好了。

 

 

9、

 

清谈会结束之后,江澄以为金凌不愿跟他回云梦,也没去找他,刚走到门外,金光瑶便急急忙忙拦下他,说阿凌一听说你不带他回去,急得都快哭了。

 

江澄皱了皱眉头,对躲在金光瑶身后的金凌道,“哭哭啼啼的什么样子,还不快过来!”

 

金凌噘着嘴低头不动弹,只是死死拉着小叔的袖子,金光瑶对江澄劝道,“阿凌已经知道错了,今早不该惹你生气,你就别凶他了。”

 

江澄微微收了怒气,对金凌道,“还走不走?”

 

金凌这才从金光瑶身后走出来,跟着江澄回去了。

 

“舅舅……”

 

江澄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有话就说。”

 

金凌紧紧抿着唇,半晌,才低声道,“我不要舅妈了。”

 

其实他还想说一句——有舅舅就足够了。

 

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在嗓子里逡巡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江澄听了这话,面容难得温柔下来,想哄哄小外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舅甥两个又是沉默。

 

 

10、

 

那晚他难得做了半个好梦。

 

梦里父亲、阿娘、姐姐,还有魏无羡都在。

 

魏无羡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应该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却不爱说话,十分矜雅,跟魏无羡完全不同的性子。

 

父亲笑着点头,连声称赞不错不错,说选个黄道吉日把日子定下来,三媒六聘咱们江家一件都不能少,又嘱托管家备办婚事用具,把各个世家都请来,办得热闹些。

 

阿娘站在旁边,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知道她是高兴的,尽管开口仍是毫不留情的话,“瞧瞧咱们江宗主,不知道还以为是他亲儿子娶亲呢,呵,说不定他亲儿子娶亲都没这么高兴!”

 

魏无羡嬉皮笑脸,“江澄这不还是单身嘛,江叔叔还没到时候替他高兴呢。”

 

阿娘立刻瞪了魏无羡一眼,道,“魏婴,你现在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从来目无尊长,成婚前还要被我罚跪祠堂吗?!”

 

阿姐笑着走过来,轻轻握住那姑娘的手,对魏无羡道,“阿羡,你要好好对待人家啊!”

 

魏无羡道,“放心吧师姐!”

 

他看着这一幕,想走过去跟魏无羡说句话,一抬头,却是魏婴满身鲜血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喊他的名字,“江澄!”

 

他吓得退后一步,突然有人牵住他的袖口,他回头,是奄奄一息的阿姐,“阿澄,你千万别……”

 

“别怎样?别怎样!阿姐!”

 

他努力抓住江厌离的手,却仍眼睁睁看着她消失,碎如齑粉,最后他落入一个大力的拥抱里,是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力度。

 

“是阿娘吗……”

 

 

11、

 

云梦的夏天终于在立秋那天到来。

 

万里无云,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树叶蔫蔫垂下,红莲盛开,朵朵灼目,附近人家的孩子成群结队往荷塘扎,光着膀子湿漉漉地从水里钻出来,向岸上的小姑娘投几只莲蓬,再猛扎进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家仆说今年这天反常,该热的时候没热起来,秋老虎劲儿才这么大,问江澄要不要搬去新建成的避暑的房子里。

 

江澄道,“不用,都这时候了,热也热不了几天。”

 

果然,树上桂花结骨朵的时候,下了场秋雨,这热天便草草收场了。

 

江澄站在窗旁,看外面落雨瓢泼,突然想起那一年盛夏魏无羡带着他去偷莲蓬被人找上门,之后又被阿娘罚跪祠堂的事。

 

这么一回忆,的确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久远到他都快记不起,那年夏天是不是也像今年一样冷。

 

金凌站在他身后,见他面色略带阴郁,犹豫开口,“舅舅,你怎么了?”

 

江澄收回视线,淡淡道,“没什么。”

 

 

 

 

END.

11 May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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